大家专论|丁亚平 王 婷:何以为“大” 大视听的四重逻辑

何以为“大”:大视听的四重逻辑

 

丁亚平

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学部学部长

宁波大学包玉刚讲座教授

 

王婷

西北大学文院助理研究员、博士

 

 

 

当我们谈论视听时,我们在谈论什么?视听作为一个专业性的概念,因应自身变革和客观语境的发展调整自身的阐释要义。在广播电视的传统视野里,视听被认为是一种相对独立的媒介形式,从生产层面到传播层面再至接受层面有一套较为固定的制度和结构,通向某种特定的媒介表达。随着网络的崛起和技术的迅速发展,网络视听走入人们的生活,提示着新的视听维度的在场,传统的牢固结构被打破,新的生产、传播、接受系统开始建立起来。

 

近年来,数字技术再次冲破了已有的结构,作为一种“元基底”张扬了具有变革性和想象力的全新可能,构建了视听层面的制度性转型和结构性升级。由此,基于技术逻辑存在的视听文化形成了新的媒介逻辑,制造了新的社会话语结构。尤其引人注意的是,这种全新的社会话语结构为产业逻辑里的加速迭代提供了无限空间,不同的视听业态在这一背景下呈现出“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新格局,大视听产业链成为可能。此外,作为一种新兴的视听生态革命,相关支持政策法规的及时出台将从治理逻辑上确保大视听的有序管理和高质量发展。

 

●《长安十二时辰》

01

数字重构:大视听的技术逻辑

 

毫无疑问,我们所置身的“眼花缭乱”的当下以一种持续加强的丰富性、交互性和快速变化为表征,改写着大众的日常生活方式,形塑着正在进行中的社会文化形态,而其背后发挥作用的正是数字技术。从数字介入到数字在场,再到数字重构,数字技术扮演着愈来愈重要的角色。作为基础性的力量,它是大视听得以构建的根本。

 

近年来,伴随着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云计算、5G、4K/8K、物联网等新技术的加速创新发展,数字技术浸润于视听生产、传播、消费等实践环节中。在传统广播电视层面,数字技术驱动下的广电生产是转型升级过程中的总体方向。比如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速滑比赛转播采用了自主研发的超高速4K轨道摄像机系统“猎豹”,可以捕捉高速运动中的生动瞬间,实现对运动员的追赶、跟随,甚至超越。另如,2019年,由迪士尼制作的原创剧集《曼达洛人》(The Mandalorian)上线,虚拟制作技术引发了广泛关注。它运用的是一种虚拟场景与现实制作相结合的制片方式,显著特性表现为将后期前置,制作思维从“在后期中解决”转向“在制作中解决”,予以视听生产更大的自由空间。2022年,河南卫视“中国节日”系列节目通过“5G+XR”,将舞台与虚拟场景特效结合在一起,呈现了一场集河南地域性历史文化元素与舞蹈、戏曲等艺术形式于一体的视听盛宴。

 

在数字技术的持续赋能下,网络视听文艺也在内容及形式上产生革新发展。首先是互动剧的开发与制作。2019年,爱奇艺推出互动剧《他的微笑》;次年,腾讯推出《拳拳四重奏》。这两部剧作为互动类作品的新尝试,以爱情为主题,通过互动的方式选择与操作,令观众感受到与“喜欢的人”恋爱的效果。2020年,《龙岭迷窟》的衍生互动剧《龙岭迷窟之最后的搬山道人》上线,让观众化身为鹧鸪哨开启新的探险之旅,受到一定肯定。与此同时,优酷等网络视听平台也陆续入场,探索互动剧的新形态与新模式。

 

其次,倚赖于新技术基底的“云演出”作为一种全新的视听内容生产模式,呈现出新的文化形态和消费模式。2022年,崔健的首场视频号线上演唱会“继续撒点野”、刘德华的抖音线上歌友会“把我唱给你听”、陈奕迅的“孤勇者”全球首场LIVE版……种类多样、主题多元的“云演出”在沉浸感、交互性和实时性中形成了新的消费场景和消费体验。值得指出的是,AI视频修复技术给予经典作品获得重生的“超”能力。2022年,微信视频号联合腾讯多媒体实验室、TME live共同推出了张国荣《热·情》演唱会,采取智能修复引擎技术使演唱会视听内容的分辨率提升了6倍。除此之外,在AI技术的诸多层次里,生成式AI为AIGC(人工智能生产内容)注入新营养,扩延了媒介变革、交互范式与大众日常生活的边界。2022年,由游戏设计师杰森·艾伦使用Midjourney模型生成的AIGC绘画作品《太空歌剧院》在美国科罗拉多州举办的新型数字艺术家竞赛中获一等奖,成为首个获奖的AI生成艺术。

 

概而言之,数字技术是大视听成为可能的前置条件,并清晰标识着其自身变革进程中所具备的推动引擎功能。基于此,涉及媒介的知识难以化约到某类媒体的层次上,传统定义中的媒介面临着新的识别坐标,进而形成了大视听的媒介逻辑。

 

 

 
02边界消失:大视听的媒介逻辑

 

 

所谓媒介,“就是将我们在社会经验世界中的技术面和意义面同时媒合中介;透过技术与意义的中介,个别的媒体装置与编制才成为可能,技术也才能与意义、论述、解释等相接触,而成为指向社会实践的结构性场域”。①在这个意义上,技术可供性发掘了具有解释力的理论维度。“可供性”(Affordance)最早出现于詹姆斯·吉布森(James J.Gibson)的《视知觉生态论》(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该著作从生态学的角度阐释了它的含义,指出“一个具体环境的可供性,就是它为动物提供的东西,它准备或供应了什么,无论是好是坏……它在某种程度上涉及环境与动物两方面……它意味着动物与环境之间存在着互补性”。②21世纪初,可供性被引入传播学领域,进入寻常生活的研究范畴。要强调的是,可供性提供了一种新的观察视角,它没有局限于“接受”与“拒绝”的二元对立,在指出技术的有效性的同时强调了人的主体性,以一种建构的方式指向了能动的重要性——“技术与社会文化实践共同演化,互相反馈……新兴技术暗示特定社会在特定时期赋予了它的技术意涵和人类事务的目的”。③换言之,技术并非媒介生态中的工具,而是一种流动的资源和动力,旨在“形塑新的文化地理学”。④在视听内容层次,数字技术的可供性体现为一种“连接”的创造,通过新的内容生产、交换及交流方式来重新想象视听并塑造媒介生态机制,从而构建整体文化结构。由此,基于技术可供性,大视听不同于明确的、清晰的媒介生态中的产物,指涉一种具有超越性的媒介阐释。

 

“世界容纳进一个媒介”⑤是克劳斯·布鲁恩·延森(Klaus Bruhn Jensen)对媒介融合产生的构想。如今,在数字技术的加速进程中,这一构想似乎渐趋成形。数字技术广泛覆盖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犹如空气隐于无形之中,形构了“媒介化生存”的基本样态。莫说作为传统媒介的电影、广播电视,即便是曾经被认为具有交互性的互联网媒介如今也逐渐成为一种复合性的媒介生态。也就是说,媒介的边界渐渐消失,打破了传统媒介格局里的单向线性结构,呈现为无数个点和点之间联结、交织、互渗的新秩序。

 

以短视频、网络直播、直播电商、有声书、播客等为代表的新的媒介生态促进了用户的强势崛起、持续在场。用户以相当的规模化、集群性彰显出其在视听文化中的话语力量,昭示了大视听中的权力框架。基于此,视听内容的生产机制发生变革,广义上的短视频、“二创”、Vlog、直播等UGC(用户生成内容)拥有越来越高的声量。要强调的是,这种机制并不是一个严密的闭环,而是通向一个开放性的结构,体现出共同参与、共同创作的典型特征。

 

同时,新的生产方式、接受方式也促进形成新的“观看”方式,并在“观看”中以鬼畜、弹幕、连线等形式再次进行生产和接受。生产、接受和观看在开放性的结构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成为视听内容实践获得创新发展的全新依托。在这个过程中,正如约书亚·梅罗维茨(Joshua Meyrowitz)所指出的,人们交往的性质并不由物质本身决定,而取决于信息流动的模式。⑥媒介擦除了地域的界限和差距,建立起新的模式,形成了新的场景。同时,在大视听的媒介逻辑里,算法作为一种强大的中介力量,以区块链、大数据等为表征,对用户的媒介偏好、个人使用时间、运动轨迹等进行动态分析,用以建立用户模型、描绘用户画像,从而推送与用户个人特质更为契合的内容。由此,以数据为核心、算法为中介、场景为环境的大视听则指向加速迭代升级的产业逻辑。

 

●《拳拳四重奏》

 
 

03加速迭代:大视听的产业逻辑

 

何以为“大”?基于技术逻辑和媒介逻辑而走向完善的产业逻辑提示了大视听的核心要义。《2023年广电全媒体蓝皮书数据报告》显示,“大视听产业创新驱动发展态势明显,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核心层产业结构持续优化、稳定增长,实际创收收入首次超过万亿元,大视听产业外围层——‘视听+’产业规模和边界不断扩大,逐步融入经济社会发展各领域各方面,形成另一个万亿级产业新版图,大视听产业正成为数字文化产业中最具显示度和增长性的新兴产业之一”。⑦换言之,随着大视听产业的能见度越来越清晰,作为传统层面和核心层面的“广播电视+网络视听产业”已难以囊括大视听的所有内容并解释大视听的产业逻辑“视听+”指向一种外围层面,正逐渐成为这一新兴产业的主要动能。

 

在“视听+”的产业层次里,“视听+文旅”作为最具声量的探索方向,显现出视听内容与文化旅游之间的共生效应。其中,“拟态环境”的建构在这一共生效应中发挥了重要功能。2019年,根据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在高收视和好口碑中获得普遍性关注。剧集的热播令大众将注意力与好奇心投向古都西安。该剧开播一周后,西安的旅游热度上涨超过20%。与此同时,作为国内首个沉浸式唐风文化生活街区,西安专门打造的“长安十二时辰主题街区”是视听内容与商业消费结合的典型例证,其以对唐风文化的高度还原和场景沉浸式体验而成为西安文旅的新标志。2022年,文旅部公示了年度文化和旅游最佳创新成果,“长安十二时辰+大唐不夜城”唐文化全景展示创新实践位列其中。

 

与《长安十二时辰》对唐文化的展示相似,2022年,古装剧《梦华录》的热播效应联动了宋韵文化的流行风潮。伴随剧集的“出圈”,长沙推出了线下《梦华录》古风沉浸展。此展以《梦华录》为背景,复刻了剧中大宋街市场景和市井文化的繁华,成为视听维度中“沉浸城市”的又一成功经验。同时,短视频、旅行视频日记、直播等视听形式也一同深度参与了“视听+文旅”的产业逻辑,呈现了以视听带文旅的产业引擎价值。

 

●《长安十二时辰》

“视听+助农”也是至关重要的一个方向。“东方甄选”在这个维度上凭借其知识型助农的直播形态而产生广泛影响。直播电商作为一种新兴的传播方式,拥有在场感、互动性、即时性等特点,通过内容的多重升级与用户建立“亲密感”和“信任感”,进而形成某种品牌效应。不同于直播领域中常见的“流水型”带货模式,“东方甄选”的主播团队以幽默风趣的直播风格、带有知识文化营养的直播内容和专业的产品介绍而获得较大流量,显示了助农直播的新模式。

 

之于助农的产业面向,综艺节目也在持续挖掘新的动能。2023年播出的劳作纪实互动真人秀《种地吧》成功“破圈”,延伸了“视听+助农”的边界。作为一档以种地为主题的综艺节目,《种地吧》的特点是“劳作纪实”,包含了农业科普、田园生活、个人成长等内容。这样的设定使其在一众热闹喧哗的综艺节目中显得尤其“慢热”。节目让10个年轻人用190天的时间在142亩土地上种出5万斤粮食,“真种地”的创意使得《种地吧》在“真实”的基础架构中传递了最朴素、真挚的价值观念。更值得称道的是,节目以“长综艺+短直播”的形式拓展“视听+助农”的新型产业形态,于粮食安全、农业议题等关乎现实问题的人文关怀中有效结合商业探索,扩容了视听内容的商业化空间。

 

伴随着互联网的升级发展、社交媒体的日常化和内容营销的模式流变,以知识付费为表征的知识服务经济也进入“视听化”的新阶段。“视听+知识/教育”成为大视听产业逻辑中的重要一环。根据“艾媒咨询”(iiMedia Research)的相关数据显示,对知识付费行业而言,2020—2022年是“变革的三年”,用户的付费求知习惯在这三年的时间中被逐步培育起来。2022年,中国知识付费市场规模达1126.5亿元,较2015年增长约70倍,预计2025年市场规模将达2808.8亿元。2022年的知识付费中,短视频类的付费学习人次占比75.7%,直播类、图文类付费内容则分别占比25.6%、22.0%。⑧由此可见,有别于传统的图文形式,“视听+知识/教育”通过有趣、生动、直观的视听体验推动了知识经济的发展,正在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拓展着大视听产业领域。

 

另外,大视听的产业逻辑还涵盖了“视听+社交”“视听+智慧医疗”“视听+体育”“视听+健身”“视听+数据服务”“视听+金融”等更多可能性和全新空间,体现出大视听的时代性、前瞻性和灵活性。比如颇受关注的网络综艺《明星大侦探》掀起了年轻世代里的“推理热”。鉴于此,2021年线下实景推理馆M-City推出,高度还原了节目中的海报及其他标志性物品。实景推理馆建立了线上综艺节目与线下剧本杀结合的模式,召唤了其中的社交属性,也在网络流量中实现了商业性目的。总之,大视听产业链条、产业格局和产业生态正在循着技术逻辑中的新特征、媒介逻辑中的新场景而不断扩展,在调适中更新、在更新中迭代,形成了良性发展的大视听产业链条。

 

●《明星大侦探》

 
 

04政策保障:大视听的治理逻辑

 

何以为“大”?大视听产业链的高质量发展有赖于相关政策的支持和有关法律法规的规范,呈现出一种健全综合的治理逻辑。

 

首先,及时有效的国家政策为大视听提供发展规划和发展动能。2019年,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印发《关于推动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就加快推动我国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产业高质量发展,从总体要求、加速升级新型产业体系、大力优化产业布局、大力完善市场体系、加强政策支撑五个方面提出了具体指导意见。⑨文件的出台与新的发展思想和理念相一致,符合新时代发展的客观要求。2021年,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十四五”发展规划》,明确提出了“十四五”时期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发展的指导思想、基本原则和主要任务。⑩一系列相关文件的出台从多个面向切实发挥规划统筹作用,在顶层设计中体现指导功能,为大视听生态的繁荣提供强大动能。

 

其次,相关产业指导为大视听产业链的高质量发展予以支持。《4K超高清电视节目制作技术实施指南(2020版)》《超高清视频标准体系建设指南(2020版)》《关于进一步加快推进高清超高清电视发展的意见》《全国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十四五”人才发展规划》等指导文件出台,共同推动大视听产业链的迭代升级,为大视听产业链的高质量发展保驾护航。

 

与此同时,随着大视听产业格局的渐趋壮大,一些衍生问题也陆续出现。以正在强劲发展的直播、短视频领域为代表,主播虚假宣传、直播数据造假、数据安全等问题迫在眉睫。因此,完善相关的法律法规是大视听治理逻辑的应有之义。相关指导文件和法律法规的修订与发布从法律政策的高度,加强了对网络直播行业的监督管理;将网络游戏、电竞赛事直播画面纳入受著作权法保护的“视听作品”范围,为网络游戏直播、电竞直播的规范合理提供了保障;进一步细化了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对代表性问题,如“饭圈”乱象等进行针对性治理;在各个环节对未成年人网络服务做出更为细致明确的规定和指引,推进大视听产业格局健康有序发展。总之,大视听产业生态是一个流动变化的动态系统,正处于快速的创新发展阶段,因此行之有效的治理显得尤其必要。

 

从单向度的“广电中国”到多向度的“视听中国”,概念流变的背后关涉着技术逻辑、媒介逻辑、产业逻辑和治理逻辑的更新。它们共同拓展大视听的阐释疆界,持续释放新的能量、拓展新的空间、发挥新的优势、探索新的模式,推动大视听产业链的高质量发展。

 

●《种地吧》

 

 
 
 

注释:

①[日]吉见俊哉:《媒介文化论—给媒介学习者的15讲义》,苏硕斌译,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09,第3页。

②James J.Gibson,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Boston: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1979),p.127.

③孙凝翔、韩松:《“可供性”:译名之辩与范式/概念之变》,《国际新闻界》2020年第9期。

④Ramon Lobato,Netflix Nations:The Geography of Digital Distribution(New York:University Press,2019),p.13.

⑤[丹]克劳斯·布鲁恩·延森:《媒介融合:网络传播、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三重维度》,刘君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第86页。

⑥[美]约书亚·梅罗维茨:《消失的地域:电子媒介对社会行为的影响》,肖志军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第38—39页。

⑦《〈2023年广电全媒体蓝皮书数据报告〉:大视听产业实际创收收入首次超过万亿元》,《全媒体探索》2023年第6期。

⑧《2023年中国知识付费行业现况及发展前景报告》,https://www.iimedia.cn/c400/92443.html,2023年3月27日。

⑨《总局印发〈关于推动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的通知》,http://www.nrta.gov.cn/art/2019/8/19/art_113_47132.html,2019年8月19日。

⑩《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十四五”发展规划》,http://www.nrta.gov.cn/art/2021/10/8/art_113_58120.html,2021年10月8日。

 
图文转载自《电视艺术》
编辑/李远鸿
责编/张斌